澳洲巴西，在分裂中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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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内尔松·泰奇（Nelson Teich）辞去巴西卫生部长一职仅仅几个小时，南美第一经济大国公布了5月15日该国新冠肺炎疫情的统计数据：当天全国新增确诊病例15305人，新增死亡人数816人。加上随后追加的周六统计数据，截止到当地时间5月17日零时，巴西的累计确诊病例已经达到233142人，超过西班牙上升至全球第四位（前三位分别为美、俄、英），15633名死者的累计数量也高居全球第六。考虑到该国第一个确诊病例晚至2月25日才发现，疫情数据变化的关键“拐点”显然还没有真正出现。

巴西总统雅伊尔·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

英国知名医学期刊《柳叶刀》在5月第一周发表的社论中，罕见地把矛头直接指向退役陆军上尉出身的巴西总统雅伊尔·博尔索纳罗（Jair Bolsonaro），将他称为“巴西应对新冠疫情时的最大威胁”。社论指出，身为国家领导人，博尔索纳罗不仅一再忽视疫情的严重程度，而且不顾卫生官员的劝阻，公开藐视必要的经济停摆和社交隔离措施，造成了一系列混乱。在狭隘的政治利己主义驱动下，巴西的抗疫行动实际上已经演变为博尔索纳罗及其追随者对抗整个巴西社会的大危机。结果不仅将使数以千万计的贫民窟住户以及内陆原住民沦为牺牲品，连带还将影响无法有效管控国境线的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等邻国。

但对执政尚未满17个月的博尔索纳罗本人来说，来自大洋彼岸的批评之声无非是验证了他早有成见的一项判断：政治反对派试图利用疫情提供的机会，破坏本届政府上台以来扶植私营经济和控制财政赤字的努力。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巴西是唯一一个始终不曾实施遍及全国的“封城”以及社交隔离政策的国家。从3月初开始，他在不同场合多次批评媒体对疫情的报道“夸大其词”，宣称在巴西发生的只是一场“小型流感”。4月28日，当一名记者提及巴西的累计病殁人数已经超过5000人时，博尔索纳罗竟惊讶地回应道：“那又如何？对不起，你指望我能做什么？我又不能创造奇迹。”在圣保罗、里约热内卢等大城市先后依据州政府的指令启动交通和集会管控策略之后，博尔索纳罗却动用总统权限，在5月11日将全国的健身房、美容院和美发沙龙列入不受“封城令”限制的“基础民生行业”名单中，理由是“这三个类别的工种与100万个工作岗位有关”。此举直接导致泰奇愤而辞职，巴西卫生部长因此在短短一个月内三易其人。

4月24日，一群巴西海军士兵正在里约热内卢国际机场内接受消毒作业培训，以积累公共场所消杀作业的实践经验

新冠肺炎疫情也许不是博尔索纳罗和国会以及州政府关系恶化的唯一缘由；但围绕着政府应当采取的抗疫对策以及各项措施涉及的权限分配，巴西总统及其极右翼追随者与其他政治派别间的关系显然在迅速变得剑拔弩张。4月16日，卫生部长曼代塔（Luiz Henrique Mandetta）被逐出内阁。8天后，巴西民望最高的政治人物之一、司法部长莫罗也宣布辞职，理由是总统企图插手警界高层的人事安排。4月27日，巴西最高法院授权联邦警方对总统本人的行为进行为期60天的调查，随后决定是否对后者提起刑事控诉。尽管起诉程序需要交由众议院审核，但对第一个任期尚未过半的博尔索纳罗显然构成了警告。

不过，被外界称为“热带特朗普”的博尔索纳罗并未众叛亲离。美国ABC新闻的研究员通过卫星照片发现，疫情期间巴西亚马孙雨林的砍伐速度相较2019年激增了50%以上，而农牧业私营企业显然是博尔索纳罗一以贯之的支持者。圣保罗总主教（属于天主教会）和保守福音派团体“普世神国度教会”的创始人也对总统批准继续举行宗教集会的举动表示了赞赏。美国著名旅行记者香农·西姆斯（Shannon Sims）在4月下旬的巴西利亚街头发现，每逢周末，博尔索纳罗的支持者都会身披国旗、高举标语举行游行，要求关闭国会和最高法院，甚至呼吁总统“对全国实施军管”。支持者的呼声使得博尔纳索罗有底气继续一意孤行，并用“那又如何”来回应对疫情升级的质疑。而承受所有这一切代价的，将是全部2.1亿巴西人。

一年间的变异

当总统不易，在一个经济总量可观、却有着惊人的贫富差距和层出不穷族裔问题的南美大国当总统尤其不易。博尔索纳罗在2018年投身大选之前，已经有了这种觉悟：在1985年民主化转轨之后的历届巴西总统中，只有1995～2002年在任的改革家卡多佐得以善终，其余7人中有两人遭到弹劾（科洛、罗塞夫），两人因涉嫌腐败而声名扫地（卢拉、特梅尔），一人最终锒铛入狱（卢拉），另一人（萨尼）则把国家带进了一场债务危机。在博尔纳索罗于2019年1月就职之前，巴西已经经历了超过13年的中左翼政党执政期，但三任总统无一例外黯然下野，凸显出执掌国家行政机器、并在政坛风云中幸存的难度。

作为一名秉持激进保守主义立场的争议人物，博尔索纳罗在2018年经历了两轮投票才勉强胜出。他所在的社会自由党（PSL）在众议院仅仅赢得了10.1%的席位，必须仰赖其他中右翼党派的合作才能够组建政府。新政府的共识是彻底否定卢拉、罗塞夫这两位左翼前任奉行的福利主义、经济国家化以及环保主义立场，重新回到90年代中后期的新自由主义道路上。这种选择自有其民意基础：在卢拉和罗塞夫任内，巴西国有资本在能源、铁矿石开采以及农产品出口等行业占据支配性地位，其盈余则被用于补贴贫困人群和居民的日常生活开支。但由于裙带主义横行和投资策略过于激进，巴西国家财政的赤字率变得极为惊人，外债一路上升，执政党及其地方分支的公信力也一再遭到质疑。而博尔索纳罗对私营企业和经济运作效率的强调，使一般选民宁愿忽视他身上过于昭彰的民粹主义色彩，给予其入主总统府的机会。

在天主教会、文化保守主义者和私营企业主支持下开始掌权的博尔索纳罗，组建了一届以政商精英、技术专家以及传统中右翼政治家为基干的内阁。大名鼎鼎的“芝加哥男孩”保罗·格德斯（PauloGuedes）被任命为经济部长，以主持对国有企业的私有化进程和限制公共开支的改革。前联邦法官塞尔吉奥·莫罗（Sérgio Moro）出掌司法与公安部，他曾经主持巴西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反腐败调查“洗车行动”，一手将涉嫌贪腐活动的前总统卢拉送入监狱，在民间享有崇高声望。卫生部长曼代塔则是资深军医和有影响力的前联邦众议员，曾经推动引入收费低廉的古巴医生来改善巴西糟糕的农村医疗条件。这使得政治分析家不免浮想联翩，认为博尔索纳罗身上那种浮夸、多变的极右翼气质最终将服膺于中立的专业主义。

然而，裂痕在第一年就出现了。2019年宣誓就职之后不久，博尔索纳罗立即宣布将亚马孙州印第安人保留地（巴西的畜牧和大豆种植用地大部分系在亚马孙地区开辟）的管辖权转归农业部负责，企图利用全球贸易环境剧变带来的机会，进一步扩大面向出口市场的牛肉和大豆的增产规模。骤然增加的滥伐林木和纵火烧荒活动在2019年夏天造成了一场生态灾难，亚马孙森林大火造成的漂浮颗粒物和有害气体被意外到来的冷空气带到了2800公里外的圣保罗市上空，徘徊达数星期之久，引发了世界舆论的关注。而博尔索纳罗的回应却是将国家空间研究院院长加尔旺免职，理由是“此人勾结欧洲激进环保主义者，利用假数据对巴西的国家形象进行抹黑”。在社交网络Twitter上，博尔索纳罗甚至宣称大火“可能是外国NGO人为制造的”，目的是“破坏巴西的主权与经济独立”，表现出惊人的敌意和显而易见的反合作倾向。

2019年11月，博尔索纳罗突然宣布退出此前支持的社会自由党，转而组建了自己的新党派“巴西联盟”。在那之后，他与内阁中技术专家的矛盾逐步趋于公开化。2020年第一季度，公民、教育和环境三个部委的负责人都遭到撤换，继任者无一不是总统的亲信。而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则使政府内部的分裂进一步加速——尽管在包括应对全球气候变暖、保护自然资源、扶助贫困人口等问题上始终拒绝参与国际合作，博尔索纳罗却是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拥趸，曾经不止一次表达对后者的仰慕之情。在巴西卫生部于2020年1月28日启动二级应急警报之后，博尔纳索罗在公开场合依然表现得极为乐观。3月21日圣保罗州政府宣布“封州”措施之后，博尔纳索罗公开表现出了不屑和敌意。他在Twitter上表示：“如果有人在圣保罗市的地铁车厢或者里约热内卢城的渡轮上看到我不戴口罩出现，不必惊讶。”“我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始终和人民站在一起的立场。”与此同时，他的三儿子爱德华多还在社交网络上对中国政府进行攻击。

4月16日，卫生部长曼代塔遭到解职，造成疫情期间巴西第一场政治动荡。两人的矛盾始于2018年11月的“古巴医生风波”：曼代塔在2014年第二次当选为众议员之后，推动工人党政府出台了备受好评的“更多医生”计划，每年从古巴引进1.5万到2万名专业医护人员到巴西，为700多个偏远乡镇的2900万居民提供基本医疗服务。这项工程在每年仅需支出3亿美元的情况下，有效弥补了巴西大部分执业医师集中于大城市的缺陷，对南美大国羸弱的医疗体系构成了有效补充。然而在博尔纳索罗当选为总统、未及上任的间歇期，却无端攻击古巴医生是“哈瓦那政权的奴隶劳工”，其医术根本“不入流”，直接导致古巴政府宣布终止合作、撤回在巴西境内的全部医护人员，使得巴西1/7的人口一夜之间失去了医疗保障。

5月7日，里约热内卢贫民窟一名居民在家中照顾刚刚接受新冠肺炎治疗出院的8岁儿子

而在新冠肺炎疫情升级之后，博尔纳索罗一面以“涉及民生需要和就业岗位”为理由，拒绝实行全国范围内的“封城”和社交隔离措施，另一方面却对特朗普的大放厥词言听计从，主动要求为巴西患者试用特朗普口中的“神药”羟基氯喹。这种原本用于疟疾治疗的药物在巴西进行临床试验之后，造成超过20名患者去世，被判定存在危险且完全无效。自感专业领域遭到政治入侵的曼代塔断然表达了异议，随后被驱逐出了内阁。而继任卫生部长一职的泰奇只在政府里待了28天：博尔索纳罗始终坚持只需对临床状况危急的入院患者进行核酸检测，并且依然拒绝推行社交隔离，理由是“那样只会使经济遭受更严重的伤害”。在劝说无效之后，泰奇单方面决定提升全国主要医院的检测规模，并在获得相应资金支持后离开了内阁。

更惊人的变故发生在4月24日：受博尔索纳罗邀请入阁的司法部长莫罗发表了一场措辞激烈的公开演讲，批评总统任人唯亲、企图用自己的亲信替换联邦警察总监毛里西奥·瓦莱西奥，随后宣布辞职。莫罗宣称：“总统不止一次明确表示，他想要换上一个自己可以亲自联系的人，他可以直接向这个人发号施令，并从他那里获取信息和情报。”他还暗示，博尔索纳罗企图插手里约热内卢市警察局长的人选安排，以为自己在当地经商、卷入一系列资金纠纷的两个儿子提供保护。三天后，最高法院大法官德梅洛（Celso de Mello）授权警方展开对博尔索纳罗的滥用权力调查，并否决了总统本人提名的新任警察总监人选。这一消息传出之后，博尔索纳罗的民调反对率上升至一年来最高的42%，显示不满的民意正在升腾。

画饼与现实

对于博尔索纳罗兑现当初竞选承诺的可信度，里约热内卢州立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毛里西奥·桑托罗（Mauricio Santoro）表现出了谨慎的态度：“可以肯定的是，博尔索纳罗有他的政治基本盘。在一定时期内，这些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帮助政府渡过难关。军人、教会和农业利益集团都是这个基本盘的代表。问题在于，这种牺牲的规模有多大，持续的时间要多长。毕竟，没有人会把自我毁灭当作政治目标。”

“芝加哥男孩”格德斯是经济改革计划的主要设计者。在他的推动下，2019年内，巴西通过了一项更加市场化的养老金方案，旨在减轻联邦政府的财政负担。接下来的计划还包括统一全国税制、对部分严重亏损的国有企业实施私有化以及控制国家开发银行的坏账率。英国《金融时报》在4月29日的社评中认为，这类积极举措使中间派选民看到了博尔索纳罗这位“化身博士”身上值得赞赏的一面。但也是由于政府在经济复苏方面许下的诸多承诺，博尔索纳罗坚持要求经济机器在疫情期间继续运转，拒不采取全国性的停工和交通管制措施，并从3月底就一再呼吁里约热内卢、圣保罗等州尽快结束目前的“封城”措施。

5月20日，巴西马瑙斯市的鲜鱼交易市场照常开张

应当承认，这类工作确有其成效，尤其是在大宗商品出口方面。总部设在圣保罗市的巴西谷物出口商协会（Anec）干事塞尔吉奥·门德斯（Sergio Mendes）通过邮件告诉本刊：“3月疫情升级之后，码头工人协会试图发起罢工，以停止在健康状况得不到确保的情况下继续工作。随后联邦政府实施了介入，通过优先向工会提供防护用品和补助金的方式，说服工人继续出勤，避免了全球大豆供应链出现中断。”全世界最大的远洋航运和集装箱物流公司马士基（Maersk）也紧急向巴西调拨了1800只冷链集装箱，以帮助运输速度放缓的巴西出口商储存牛肉。里约热内卢的咖啡豆经纪人内尔松相当自豪地表示：“在印度和乌干达的咖啡豆出口先后因为港口封闭和集装箱短缺暂时中断之后，巴西是极少数仍能保证按时出货的咖啡出口国。我们的客户包括全球第一大咖啡生产商JAB控股和雀巢公司；整个第一季度，巴西的咖啡豆出口量一直呈现上升趋势，这在2020年是相当罕见的。对政府而言，这也意味着可观的外汇进账。”

但在另一方面，高度依赖出口市场的巴西经济却无法抵挡全球总体需求的萎缩。受原油价格暴跌和铁矿石出口下滑影响，巴西本币雷亚尔在今年前4个月已经累计贬值30%，是全球主要货币中表现最差的一个。受航空业萧条的影响，美国波音公司在4月25日终止了收购巴西航空工业公司（ERJ）旗下小型喷气式客机业务的计划。格德斯原本希望通过这次转让获得42亿美元的现金，以改善国家的负债状况。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预测巴西经济在年内可能萎缩5%，这一表现甚至不及大多数非洲国家。

联邦政府与各州之间的分裂，还使得巴西全国的低收入人群不得不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迎接病毒的侵袭。倘若博尔索纳罗接受有限度隔离和“封城”的理念，政府本可以提前为社会经济活动的短期停摆准备好物资，并出动军队为交通不便或人口密集地区提供帮助。但由于总统拒绝让步，各州被迫在准备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匆匆宣布“封城”，这很快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里约热内卢州历史悠久的棚户区“法韦拉斯”（Favelas）从3月中旬起就面临供水不足的威胁，而缺乏干净的水源又提升了居民被病毒感染的风险。在亚马孙州首府马瑙斯，当地医院的收治能力已经达到极限，而联邦政府做出的唯一应对是派出军队挖掘更多墓穴、以使病亡者能在最短时间内下葬。新闻网站O Povo援引研究人员的意见称，目前巴西已有将近1/3的人口陷入医疗物资和水源、食品短缺状态，最坏状况下可能有200万人会死于疫情蔓延。

而博尔索纳罗的地位，看上去并不会由于疫情的升级而发生动摇。5月5日，上市公司伊塔乌联合银行总裁布拉谢代表金融界发表了对调查总统行动的看法：“目前国家正面临严峻的公共卫生和经济考验，我们不需要再来一场政治危机。”在众议院的513个席位中，天主教会、福音派党团和政治保守派依然占据微弱优势，这意味着弹劾指控很容易在成行前就被否决。博尔索纳罗的第一个总统任期要到2022年12月才会结束，他不会被赶走，而且斗志昂扬。只有整个巴西在这场内部分裂中继续下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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