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大林是我的发小，住过东西院的邻居。我们都是1946年生人，属狗。
1953年秋天，我们一同背着书包走进了学校。小学六年，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很多时候考试名次都在我的前边。1959年秋天，我们又共同考进了望奎县第二中学。因为母亲去世，他初中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回到生产队，他先是当记工员，后来当上了小队会计。直到生产队解体，他一直都风平浪静地过着农家的小日子。
1986年秋天，他家闹出个大响动。儿子俊杰考进了北京理工大学。这是贾家店村第一个进京的大学生。他杀了一口猪，摆了几十桌酒席庆贺。席间，他频频举杯给乡邻和亲友们敬酒。他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这是祖坟冒青烟才有的好彩头。
四年后的秋天，又一个更大的喜讯传来，俊杰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电子工程学博士，全额奖学金。
这一次，他杀了一口猪，又宰了一只羊，庆贺的规模和场面比儿子进京还要隆重。因为，祖祖辈辈庄稼人的后代，要去美国留学了！
儿子很争气，五年的时间顺利地拿到了博士学位。毕业后，他在美国的南方城市休斯顿找到了工作，在一个小公司做高速公路收费摄像机的开发设计。他工作很努力，老板对他也不薄，除了工资，还有不少的奖金。
俊杰和大学同学（同在美国留学）成了家，贷款买了一座小别墅，又买了两辆小汽车，过上了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
村里人向冯大林打听儿子在美国的情况，他总是嘿嘿一笑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发财没有可能，大概吃饭没有问题。
他知道做人要低调，不能儿子在美国，走路就蹦高。
2000年秋天，儿子越洋打来电话，说媳妇怀孕了，待产期在年底，让他们老两口去美国照看孩子。扣除媳妇的产假，他们最好在明年的4月初就飞到美国的休斯顿。
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农村人，上美国不跟上天一样难吗？
办理护照就很麻烦。这个证明那个证件的，让他有点发蒙。好在公安局有个亲属帮忙，护照顺利地拿到了手。
到沈阳领事馆签证，更让冯大林心里发怵。他没见过美国人，也不懂英语，谁知道美国的签证官会给他们出什么难题。
儿子一次次打电话来，告诉他们在签证官面前怎么说怎么说。再三再四地嘱咐他们，就说想儿子了去美国探亲，千万千万不能说去照看孩子，因为在美国看孩子是工作，你们去了就是非法就业，肯定拒签。
还算是冯大林老两口的运气好，给他签证的是一个黑人女签证官。看了看他的材料，只问了三言两语，就算通过了。
拿到签证的那一刻，冯大林心里都长出了翅膀，恨不能一下就飞到儿子的身边。
2001年的4月初，冯大林老两口登上了北京飞往美国的航班。空中飘了十多个小时，飞机在芝加哥落地，两个小时转机后飞往休斯顿。一路上，多亏一个中国女孩帮忙，让他们减少了不懂外语的麻烦。在休斯顿机场分手的时候，冯大林的眼睛都湿润了，不停地向那个女孩招手致谢，连声说再见再见。世界这么大，多数人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在机场的出口，儿子早早就等在了那里。他见到父母，一下就扑了过来。他先是抱住了母亲，然后又抱住了父亲。儿子的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您们还都没有见老……十年未见，父母的头发都白了，能不见老么？儿子这样说，是安慰父母，更是安慰他自己孤独的心。
到了休斯顿的第三天晚上，冯大林说要到小区的附近转一转，看看美国人都住什么样的房子，院子里都种什么样的花草？
儿子给他揣了一部手机，还有家里的电话号码，说你走丢了找不到家，就往家里打电话。
他这一转一看，就飞来了一场横祸。
中国城市的居民住房，都是一趟街一趟街的，基本以直线为主。美国的生活小区，故意设计成若干条不规则的曲线，民房在生活道的两边拐来拐去，像人体一样，追求一种曲线的美。
美国的私人住房，是彻底的私产，房前屋后的地皮都永远属于他家所有。
家家的后院，都用一人高的木板篱笆围着，明确地标示着这是他家的疆土和领地。
房子的前院，大体分成4个部分：窗下是个小花圃，小花圃的前面是个大草坪，大草坪的外面是一条公用的人行小路，小路的外面又是一片小草坪（或许种着几棵树什么的）。小草坪的外面就是跑汽车的公用生活道了。
按美国的法律规定，人行小路里边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私人的财产。
转着转着，冯大林就转过了两道街。
一家门前的花圃里，开放着许多冯大林在中国不曾见过的奇异的花朵。那些花朵十分鲜艳，让他看着很入迷。他在人行小路上凝神地看了半天，脚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花圃奔去。
他一会摸摸花叶，一会看看花朵，一会抓过一朵花在鼻子下闻一闻，还情不自禁的自言自语，这花真好看，这花真好看！
就在这时候，那家的房主人开门出来了。
房主人的脸很白，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个子很高，身体很壮，像是一只凶猛的大狮子。
那个美国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英语，语气像是在吼叫。
都说是美国人很文明很友好，我就看看你家的花，你就跟我这个凶样？冯大林也嚷了一句，你跟我叫唤啥！
那个美国人又嚷了一句，意思是让他马上走开。
冯大林也来了犟劲儿，站在那里就是不动，看你能把我咋样？
那个美国人来推冯大林。
冯大林也推了那个美国人。
那个美国人拿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
冯大林一看事情有点严重，急忙从口袋里去掏自己的手机，找儿子给他的电话号。
那个美国人误会了，以为他要掏手枪向他射击。他迅速地掏出手枪，向冯大林的右腿啪啪就是两枪。
冯大林倒在了那片花圃前，鲜血染红了那片草地。
儿子赶来，发现父亲的右腿断了，急忙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因为冯大林没有医疗保险，所以住院花了很多钱。出院以后，他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右腿走路一瘸一拐。
儿子俊杰觉得很恼火，找了一个著名的华人律师和那个美国人打官司。法院最后判决的结果，还是这个私闯民宅看花圃的人输了。
半年后，冯大林带着在美国留下的残疾，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贾家店村。
有人笑话冯大林，也有人骂那个开枪的家伙。人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冯大林觉得抬不起头，很少出门。当年他送儿子去美国留学的自豪感，此刻都钻到右腿的枪眼里去了。
他晚上总是做噩梦，一做梦就是那个美国人黑洞洞的枪口。
能责怪那个美国人的无情吗？不能，因为冯大林侵犯了人家的私有住地。美国政府允许私人有枪，开枪有开枪的理由。
能责怪冯大林的无知吗？不能，因为他的家乡呼兰河畔，民风淳朴，人心善良，左邻右舍，前院后院，可以随便的走，可以随便的看。但美国是地球的另一面，中国是白天的时候，那里正是黑夜！
他没有来过美国，不了解美国，悲剧就发生了。
三年前，我回到了故乡贾家店。冯大林请我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他详详细细地给我讲述了他在美国挨枪击的过程。他说的很激动，额头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我挑衅性地问他，你还去美国吗？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气愤地骂道，我要是再去美国，就他妈把老命扔在那里了！
作者：王延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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