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失落的童言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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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低年龄段的孩子,反而还能写出一些有真情、有意趣的文章,越到初中、高中,文章的套路感和塑胶感越强,很多形式上的美文刨除词藻后只剩下空洞。似乎孩子们的写作能力,跟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我家小朋友顺顺四五岁的时候,热衷于说话和讲故事。他每日听故事之余,就开始编自己的,他摇摇晃晃走进我的书房,要求我帮他打字记录,因为他自己还不太识字。那时正是我写小说写到枯竭的时候,我充满妒意地看着这个刚刚掌握语言工具不久的乳臭小儿,随便开口一喷就是一个三千多字的故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不再满足于由我充当记录员,他要自己出书做绘本,他从打字机上抽走纸张,把它们折叠起来,装订成书页,然后在上面画画和写最简单的字。我记得他做的第一个绘本,叫作《太阳吃早餐》,用彩色铅笔画出来,字是不多的,但他翻着页,指点着图画给我讲:太阳早上起来,肚子很饿,它要吃早饭,早饭吃什么呢?啊呜!它一口吞掉了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

这个故事虽然简单,但孩子的想象力令人惊喜,是一种完全本能、自发、阻挡不住的创作欲望。在上学前的一两年里,顺顺密集做了许多这样的绘本,每本书上还有版权信息,有装帧设计,有作者,有定价,有出版社。一开始,他写的是:妈妈出版社。后来长大了一点,自我意识更强了,觉得“妈妈出版社”十分不酷,他看到我给他买的绘本上面印的是:明天出版社,于是给自己的出版帝国另改了一个名字:后天出版社。

“你要是再不交稿,我可就要签约你家顺总了。”我的编辑当时这样威胁我说。

事实上,我们都为孩子创造性的语言感到无比震惊。从幼儿园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会告诉我:“我有了一个秘密,是甜味儿的。”当他表述月亮的时候,他会说:“天空中有三十个月亮,有圆月,也有月牙,全都挂在一起。”还有一次,他对我说,“妈妈,爱是有形状的,爱像一朵云。”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毫不怀疑,这个孩子,虽然横冲直撞地顽劣,但骨子里是一个诗人。

这个诗人现在四年级了,每次听到要写作文,就要小小地闹一下情绪。他有一个锁起来的日记本,停留在了小学一年级,之后就没有更新过。他现在几乎什么字都会写了,但我从他那里再也没有听到令我眼前一亮的句子,童真时期的灵气语言似乎已经消失殆尽。甚至有那么几次,他的作文实在写不下去,我忍不住小小地帮了点忙。——孩子气哼哼地回来了,经我帮忙的作文,在班上被列为写作不规范的典型,被老师专门拎出来批评。

我跟几个作家聊起此事,才说了个开头,他们就全都猜到了这结局。“你也太不了解学校了,我们可都不敢干这种事啊。”他们取笑我说。

《南方周末》面向中小学生的征文大赛“笔尖上的少年”,在全国征集到近八万篇作文,我因为担任评委,看了其中不少稿件,令我困惑的点也在于此:越是低年龄段的孩子,反而还能写出一些有真情、有意趣的文章,越到初中、高中,文章的套路感和塑胶感越强,很多形式上的美文刨除词藻后只剩下空洞。似乎孩子们的写作能力,跟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了。我采访的儿童文学教育专家朱自强老师认同我的这个说法,关于文章,似乎有两种标准,一种是能真正打动人心的好作文,另一种是符合考试标准的好作文,一个学生即使有能力写出第一种好作文,但面对试卷的时候,也往往要去写第二种好作文,久而久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渐渐失去了写第一种好作文的能力。为了得到一个好分数,我们不惜鼓励孩子做一个双面人,把自己的表达装进一个合乎规范的套子里。

我注定要失去那个小小的诗人了,这还不是最令我困惑的。最令我困惑的是,在我们的采访和日常沟通中,几乎所有人都反对这一点,无论是专家、家长,还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在理念上都反对应试教育,但是,一件所有人都反对的事情,集所有人的力量却似乎依然改变不了,这才是最无解的、复杂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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